但是,父母枉死于大海之中的事我很难接受。
虽然是既定的事实,但我宁愿这个真相来的平淡一些。我可以接受他们的死,哪怕是姐姐亲口告诉他们是因病而死或出车祸而死,我也不能接受他们死得这么超现实。
我无法想象沉入深海时父母的恐惧。他们在涌入船舱的海水中挣扎,隔着玻璃窗,他们原以为看见了希望——童话中的美人鱼,讽刺的是,它们不过是袖手旁观的罪魁祸首罢了。
当年我才两三岁,对父母的印象全无,所以我感受不到所谓的父爱与母爱。每次我看着他们的照片时都会想:也许他们是迫于无奈才离开我和姐姐,也许他们还会回来,也许他们依然爱着我们......无论如何,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还有爱与恨的机会。
而现在,什么都没了。我对他们的爱与恨也一同埋葬在死寂的深海之中。
这忘川河畔的一朵朵彼岸花也许就是那些归乡的亡魂,绽放于盂兰盆月满之夜,静静等候着亲人的到来。
或者,这些曼珠沙华亦像曼陀罗一样会使人产生幻觉,勾起人深藏内心的情感。我在花海里看到的父母终归是幻影。
也许千夏这么多年都没有在河岸见过她的父母是因为在她的脑海中没有父母完整的形象——一个是被扫地出门的精怪,一个是客死灵界的凡人,千夏大概连自己父母的照片都没见过。
所以说,这盂兰盆节就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谎言。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与亲人亡魂相逢的人不过是在寻求心灵的慰藉。
这些彼岸花非同于人间的同名植物,从某种角度来看,就像是罂粟,就像是大麻,诱惑着满足着侵蚀着生者的灵魂。而望乡的盂兰盆会本质上就是“瘾君子”的狂欢。
也许,在别人看来我是在妄想,又或许所有人都在守护个善意的谎言。
小雅和千夏默然走到茗珠姐身边。此时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微不足道的。就像泪水是用以修饰悲伤的,形式上的关怀无法慰藉一个受伤的心灵。
“千夏,你留这儿陪茗珠姐。我和小知有话说。”
小雅眼神示意我跟她一起离开,我点头回复明白。
“呜,知道了,你们去咕。”
千夏紧坐在茗珠姐身边,侧脸贴在茗珠姐头发上,一只手轻抚她的后背。
不久之前还被我安慰的少女现在却认真地安慰着别人,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一种被命运所迫的成长。
“子时一到彼岸花就会消失呢。”
小雅蹲下把一枝刚折的彼岸花浸入河水。原来火红色的彼岸花在月色下的流水中竟散发出微弱的淡蓝色光芒。
“连同幻觉一起。”
我揣测道。
“幻觉?嗯......我猜小知是看到了什么,然后又不愿意去相信。”
小雅回眸一笑,今夜她格外甜美的容貌让我神情恍惚。
这个应该也是幻觉。
“我看见了已经去世的父母。”
“你认为是幻觉?”
“没有人能证明给我看这些都是真的。”
是的,就目前来说,我并未在这忘川岸边看到生者与灵魂相逢的场面。
“但你确实看到了呀。你想,幻觉也不会凭空产生吧?”
永远面带微笑的小雅想说服我去接受盂兰盆会这个谎言。就像是瘾君子递给你一只烟,说“尝尝吧,你会喜欢上的”,其实里面掺杂着毒品。
“我记得小雅你和我说过一句话:不能被双眼所欺骗,更不能被记忆所蒙蔽双眼。换而言之,‘记忆所以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以外的天空’。照片里看到的父母刻在我记忆之中,今 晚看到的幻影只是突破记忆牢笼的瞬间印象罢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算结束这个荒诞的话题。
“唉......突然觉得自己很笨,完全听不懂小知在说什么了。”
小雅站起身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总而言之,我只把他们当成幻觉。尤其是在我知道父母死亡的真相之后。”
我下意识地扭回头看堤坝台阶旁的茗珠姐和千夏,但是她们已经离开了。
“呐,小知,就算是幻觉,看到他们你高兴吗?”
这个问题让我陷入了沉思。
我高兴吗?
我想应该高兴吧。很激动的那种。不然那时我也不会身不由己地去找他们。
“你想问的只有这些?”
我撇开了话题。
小雅轻吐舌尖,笑了笑,然后转身去取放在地上的袋子。
她从袋子中拿出一个白色莲花样物体递给我。
“就算是一场幻觉,一场梦,也会有清醒的时候。现在,小知要做个结束。”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
我接下轻巧精致的莲状物体,实在是不明白小雅的意思。
“这是河灯,因为小知看到了‘幻觉’,所以必须在子时送走他们。”
小雅又递给我一个打火机。我看到这河灯中央确实有条灯芯。
放河灯应该是盂兰盆节的一个传统项目。暂时,我还未看到这忘川水面上有点亮的河灯。
小雅让我必须送走幻觉,送走“他们”,像是在遵循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如果不放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但是大家都这么做,千百年来都这么做,所以我想是有它的道理的。你说呢?”
小雅的反问让我哑口无言。
正如盂兰盆会,所有人都认为能在这里与已故之人重逢,即使没有人声称自己真的见到过亡魂,但是作为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大家都相信着这种习俗能带来奇迹。
据我猜测,放河灯是一种送别亡魂的仪式。人们希望用这种方式告别那些留恋世间的亡魂。
然而放不放河灯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不属于望乡。假如真有灵魂存在,我父母的灵魂也不会属于望乡。
我仍选择去放它,是为了小雅,而不是为了自己。
“我说小雅,河灯会漂向哪里?太平洋还是印度洋?”
我这么问只是想调侃一下。不出意外的话,在下游的某个河湾肯定堆积着大量河灯残体。
“唉?能漂那么远吗?我还以为只能到东海呢。”
小雅认真的回答。
能到东海也是够远了,说不定还能像漂流瓶一样顺着洋流漂到其他大洲——这也只是妄想了。
“现在就放吗?”
没怎么注意,忘川里已经漂荡着点点河灯了。不知是谁也看见了“幻觉”——或是假装看到了幻觉,自己欺骗自己罢了。
“小知,你这样很不可礼貌哦。”
小雅用读心术看出了我的嘲讽,皱着鼻子责备我。
“啊,放河灯,放河灯,现在可以点了吧?”
“嗯,还可以在河灯上写上自己的愿望。你要写吗?”
“可以写‘希望我买彩票中大奖’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神迹真的存在,求神明恩赐我中奖有何不妥?如果连这种直接现实的愿望对实现不了,我凭什么相信有神明的存在?
“小知,你已经在渎神了......”
小雅一副无语的表情。
“不写了,不写了,放完河灯我请你去吃东西。”
现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彻底放松一下。如果是小雅陪我,先前压抑沉重的心情肯定会快速缓解。
“嗯。你点着吧。”
我点着河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水面上。顺着川流,一盏盏白色的河灯闪烁着淡黄的光芒,宛如夜空中的星星。
不管怎样,信也好,不信也好,这种传统都寄托着生者美好的祈愿。
子时按照现代历法算应该是指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
我和小雅放完河灯后已经十点半了。但是祭奠上的人潮不退,还有很多人不知疲惫地吃喝玩乐。
“十一点整有烟花秀,等会就去和他们汇合吧。”
小雅小口舔着一支冰糖葫芦,优雅的吃法千夏好的太多太多。
“在哪看啊?”
放烟花好像是每个晚会祭奠的必备项目,依照望乡这些土豪的性子,估计等会儿的烟花肯定奢侈气派。
“就在河滩上啊。”
“彼岸花田里吗?”
“不是告诉你了吗,子时彼岸花就会消失的。”
“这么准时啊?”
“嗯,很准时。”
正当我想继续和小雅讨论“彼岸花”这种神奇植物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接电话时小雅只是简单的应声,但从她的表情变化可以看出是发生了什么事。
“谁的电话呀,怎么了?”
“姐姐大人的电话。她说洛洛失踪了。”
小雅神色紧张,我有预感她在隐瞒什么。
“林家洛吗?还有,失踪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指林家洛那小子逛祭典迷路了?
“关键是妘儿也不见了。”
妘儿和林家洛的失踪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俩私奔了......慢着,我怎么记得妘儿因为菲尔姐的事是对林家洛非常厌恶的。他们两个在同一时间销声匿迹确实让人担心。
“非常严重吗?他们两个都是大人了,不用这么担心吧......”
“小知,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找妘儿和洛洛吗?不过烟花秀看不成了......”
小雅手指不停地按着手机屏幕,在给其他人发信息联络。
“当然是找人重要!我们走吧,先找到他俩再说。”
听到我的话,小雅焦虑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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